家里有一雙橘紅色的樟木箱,每每開箱拿衣服,就有一股馨香撲鼻沁入心脾,那是天然的樟木的香味。這香味能防止蛀蟲,衣服藏在里面十年二十年都不用愁,穿在身上香味依然纏繞持久;每每開箱拿衣服,自然而然地就會想起我的大娘舅,這是大娘舅送給我的嫁妝。眼前也總是浮現著大娘舅擔著箱子,艱難地一步一步地走進家門的情景。在八九十年代,結婚能擁有一雙樟木箱,是非常奢侈及了不起的榮耀。我慶幸自己能擁有這雙箱子。
說起大娘舅,從我懂事起,就知道他是一個人住著的,沒有大舅媽,也沒有子女。那年大娘舅在做農活時,腰部受傷了,母親去看他回來時,無意之中說起了早年家里的事。
抗戰結束后,日本人投降退出中國,經過我們浙江天臺時。所到之處無不鬼哭狼嚎、雞飛狗跳、強奸婦女等做盡了喪盡天良的壞事。連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也不放過,更不用說年輕婦女了。有一次,日本人在一個村子里抓挑夫,走進一孤寡老婆婆家,問她的兒子哪去了,老婆婆說我沒有兒子;又問她的女兒哪去了,老婆婆說我沒有女兒。這幫瘋狗就脫下腳上穿的軍皮鞋當棒棍,朝老婆婆的屁股上狠狠的一頓毒打,可憐的老婆婆被打得半死,血粼粼的屁股腫得山高,這幫瘋狗就輪奸了老婆婆。真是慘無人道!還有更絕滅人性的事,就是在廚房里偷吃了東西以后,把大便便在灶頭上或便在鍋里蓋上鍋蓋,真是比畜生還不如。被抓走的一批批村民替他們拿東西,做挑夫,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的。我的大娘舅就是那時候被日本人抓走的,一直沒有回來,也許被日本人打死或者餓死在路上了。
緊接著解放戰爭爆發,國民黨的兵力越來越弱,就瘋狂地到各個鄉村征兵,有錢人家可以買不去,就是交多少錢到保長(村長)那里,可以免征;窮人交不起錢,就得去應征,不去的就強迫去、或被抓去,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抓壯丁。那時,外公是個裁縫師傅,有一手好技術,村里村外很有名氣,家里的日子過得還算可以。自從大娘舅被日本人抓去后,外公就生病了,很少出門幫人做裁縫,只在家里做一些送上門來的活兒,一家人的日子還算維持下去。按照當時的征兵年齡,二娘舅剛好合格,榜上有名。外公就拖著病軀四處籌借鈔票,為二娘舅買不去。終于如愿以償,外公的病體也似乎好了許多。第二次征兵的時候,二娘舅的名字又出現在村頭的公文榜上。這下外公就是怎么湊也湊不齊銀子了,家里給賣的都賣光了。想跑又跑不掉,村外已布滿了崗哨,即使跑到其他村里也會被抓的。沒有辦法,二娘舅只好和村里其他人一樣一起被帶走。轉年,外公趕緊給三娘舅辦了婚事,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當兵了。誰知三娘舅照樣榜上有名,逃不了厄運,只好離開妻子和家人,乖乖的跟著部隊走。從此,外公一病不起,家里的生活更加困苦,三舅媽看著這個無從生計的家,就偷偷的跑了。不久,外公帶著心的傷痛與對世道的憤慨去世了。外婆天天以淚洗臉,后來眼睛也哭瞎了。
突然有一天,三娘舅回家了,說是外面太平了不打仗了,就偷偷跑了回來。一家人歡天喜地。當知道妻子跑后,三娘舅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,跑到外公墳頭大哭了一場。古話說,大哥半父親。從此三娘舅以大哥的身份,撐起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。也開始掌握著家庭的權力成為頂梁柱。母親是家中最小的妹妹,外婆叫母親改口叫三哥為大哥、四哥為二哥、五哥為小哥。也就是后來我們叫的大娘舅、二娘舅和小娘舅。
轉眼二娘舅和小娘舅也漸漸長大成人,母親也能幫外婆操持家務。一家有三個男勞力的辛勤付出,家里的生活常況也在逐漸地改變著。村里的媒人多次給大娘舅說親,都被大娘舅拒絕了。他卻張羅起二娘舅的婚事來,為二娘舅辦完了婚事,又為小娘舅辦婚事,又給他們安置了新家。后來又把小妹(我的母親)嫁給了我的父親,兩年后外婆也跟著去世了,大娘舅就一個人住著。不知是跑了的舅媽對他的感情傷害太深,使他心灰意絕;還是想等她回來,破鏡重圓!無人知曉!總之就一個人獨自住著??赡苁且粋€人早晚進出孤單的原因,于是就在家門口栽上了兩棵樟樹。
母親嫁給父親時,父親是村里的民兵隊長,可家里卻窮得叮當響。當時大娘舅就是看準父親是個人才,將來有出息,才作主把最疼愛的小妹妹嫁給父親。后來父親在外面干革命,家里就是娘舅們一直照顧著。每年的下半年,大娘舅總是隔三差五的擔著干柴送來,供母親一年的柴火。從我記事開始,大娘舅每年總有水果送來,如黃梅、楊梅、柿子等,還有其它好吃的東西。母親也每次分一點給鄰居,剩下來的給我們吃。然后就開始燒點心給大娘舅吃。點心吃后,再中飯,中飯吃后,兩人就坐著開始說話,到天暗了才起身走。母親總抱怨他,每次叫你住上一晚都不肯。大娘舅也總回說,這點路道一兩刻鐘就到的(我家離娘舅家約三公里路)。母親又總要送到村口。有時我不出去玩,依在母親旁邊,聽他們說話,盡管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,也聽得很認真。二娘舅和小娘舅一年之中也有很多次送柴送東西,母親叫他們不要送,說,你們也有自己的一份家庭,生活不富裕,日子也不好過的。
我們長大后,家里生活條件也明顯好起來,大娘舅也老了,母親勸大娘舅不要再送東西了,大娘舅口中答應著,可還是要送來。后來就是空著手也特意來走一走,與母親坐在一起說說話。二娘舅和小娘舅也一樣,總是和母親坐在一起,說了半天的話后才離去。
我們兄弟姐妹四人比較喜歡大娘舅。因為每年正月初四,母親總要派我們去娘舅家拜歲,也可以說是吃粽。(這是我們天臺人的風俗。每年的正月里,親戚朋友都要相互往來吃粽,若是正月里不往來,就表明關系斷絕。)我們都高高興興的去娘舅家,也都很愿意去,因為去做客人,就有新衣服穿,有好吃好玩。去了也總要宿上一宿,三個娘舅家輪流著吃。我們最喜歡到大娘舅家吃,因為在大娘舅家沒有其他大客人,只有我們小孩。大娘舅明知道我們小孩吃不了多少,也要燒很多菜。他自己先不吃,總是坐在一邊,笑瞇瞇的看著我們吃,還不斷地提醒:喜歡吃那碗就吃吧,吃飽吃飽。我們最喜歡大娘舅燒的肉丸子和帶魚,每次都要把它們消滅到所剩無幾才罷休。飯后就在樟樹腳下瘋玩,如造房子、踢毽子、跳繩等。有幾個男孩爬到樹上去,坐在枝椏上兩只腳蕩來蕩去的,我覺得很好玩,也爬了上去,坐在枝椏上,結果下不來了,嚇得哭了起來,大娘舅聞聲從家里跑出來,把我從樹上抱了下來,斥跑了男孩。
我工作以后很少回家。有一次休假回家,剛好大娘舅也來家里,他笑瞇瞇地說,對象找了沒有,我有一雙箱料還藏著,等你結婚時當禮物送給你。等大娘舅走后,我問母親,大娘舅哪來的有箱料?母親說,村里造路通門前過,兩棵樟樹都砍了!我在心里覺得有點可惜,但沒有說出來。
第二年的一個假日,我在家門口看見大娘舅擔著一雙白地原色的箱子,顫巍巍地走來。他看見我很高興,一放下箱子,就問長問短的。
我與大娘舅的最后一次見面的時間,就是在我結婚的時候,他是來吃喜酒的。那天他用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摸著我的嫁妝,也摸著他送給我的箱子,口中輕輕的說著,嫁妝很多,嫁全了,這種顏色很好看(母親叫漆匠把箱子和其它的嫁妝都漆成了當時流行的橘紅色)。我結婚以后,就再也沒有去看望過大娘舅一次,也沒有見過大娘舅一面。
五六年以后,有一次回娘家,母親突然跟我說,大娘舅過世了。我很是震驚,他身體不是還很好嘛?母親說,他是生病了不肯去醫院,躺在床上兩個月后走的。我知道你們忙就沒有告訴,母親很悲傷地說著。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,我沒有責怪母親,母親是對的,她為我們兒女著想。
如今我住在商品房里,結婚時的嫁妝及家具都用不著了,唯獨這一雙樟木箱我舍不得丟棄,里面仍然裝著滿滿的衣服,如棉布類、羊毛衫等不容易藏的都裝進箱里,擱在不起眼的地方。它雖然跟現代裝修不相協調,但在我所有的家具當中,它就是我唯一值得收藏的財寶;也是打開歷史的記憶大門及懷念大娘舅的不銹的鑰匙。
【作者簡介】楊春芳,筆名:王和。浙江省臺州市天臺縣人。臺州市作家協會會員,中華詩詞學會會員。2013年3月出版詩集《書案拾遺》,近年有作品發表在《齊魯文學》、《關雎愛情詩》、《詩國》、《長江詩刊》等幾十種紙媒及入選十幾種文集。